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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枫桥夜泊》

来源:陕西老年服务网    发表时间:2016-0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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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我首次接触张继这首家喻户晓的诗篇是在1944年秋天,那时我刚进入小学六年级。这是在国文课堂上,任课的一位二三十岁的女教师钱先生,脱离课文给我们讲了一段话,大意是你们写作文要尽量用精炼的文字来表达更多更丰富的内容,为此应当多读一点古诗。接着她就在黑板上写下了这首诗,说:你们看,就这几个字,包含了多少内容啊!然后她按字面的意义进行了解释,但没有教我们怎样去鉴赏,甚至连作者是谁也未加说明。那时我们年纪小,领悟力不强但记忆力好,自然而然地就记住了一辈子,而且自以为是地以为句句都懂了。

    日寇投降后,我进入初中,物理老师潘先生教我们关于霜的知识:霜是附着在地面或靠近地面上的白色微细冰粒。我忽然闪光一般出现一个想法:那不正是“月落乌啼霜满地”吗?是古人张老先生没有学好物理,还是另有奥秘?当时无人可请教,自己也不求甚解,就放过了。


    (二)


    岁月飞逝,上世纪80年代后期,我已成为一个“50后”。当时我参加了一个国家自然科学基金资助项目:《五台山显通寺云牌研究》。我们荣幸地见到了住持,他是山西省政协委员,“处级和尚”。他介绍了有关情况:云牌和钟都是寺庙中通过敲击来发送各种信号的,其功能类似于学校里的上下课铃,军队中的军号。每个寺庙都有云牌或钟,那显通寺云牌有什么特别之处值得专门研究呢?原来一块云牌一般只能敲击出一个音符,难以分辨信号的不同意义,不能像军号那样用不同号谱吹出紧急集合号、冲锋号等。显通寺云牌却与众不同,打击牌上的不同部位就可以生成不同的音符,由此用一块云牌即能奏出许多乐曲,向僧众游客发出种种信号。这块云牌是怎样造成的?出于有确定目标的设计还是偶然的巧合?我们需要对古人的发明进行“再发明”,探究出内中隐藏着的智慧和知识财富。

    我们的具体工作这里不说了。我当时想:“夜半钟声到客船”,这个钟声一定是铛铛的声音,不会是乐曲,它代表什么意义呢?总不会是让僧人进斋堂或开始诵经讲经吧!难道是为了使寺外船中的游子伤感难眠吗?后来我带着问题去搜索对这句诗的注解,有几种仍然只是字面上的解释,没有超出小学时代钱先生的讲解。有一种说法是:“当时苏州一带有午夜敲钟的习惯”。但任何习惯的形成总有其来由,如果说是报时,那就相当于打更,但我才疏学浅,从未听说光在子时打更的。


 

    (三)


    机会来了,1990年代中期,我到苏州大学参加学位论文答辩。从任务完成到离开“姑苏城”有将近一天时间。主人问我想看看什么地方?我就提出了寒山寺。

    一到久仰大名的古寺,有点失落之感。眼前的景色是“小桥流水人家”,与原来从《枫桥夜泊》中获得的“寥廓江天万里霜”这样的意境完全不同。过枫桥不远就进入寒山寺。据说此寺建成于南朝梁代,因唐代高僧寒山在此修行而得名。但又有资料说寒山寺之名始于宋朝,不知是真是假?如果属实,那张继诗中的“寒山寺”就应解释为“寒山曾在此修炼之寺”,后来的人们又因此诗的盛名而把寺名改称为寒山寺了。但现在的寒山寺却是清末重建的。寺内确有一口古钟,却不知道它的铸成年代。

    至于“江枫”就更为费解,寒山寺附近,无论古今,没有任何水道被称为“江”。长江太远,江边客船上不可能听到寒山寺的钟声。在能够听到“夜半钟声”的范围内最大的水道就是京杭大运河,从来未见在诗文中把运河称之为“江”的。


    (四)


    离开苏州去南京大学参加另一场学术活动。现在乘高铁自苏州到南京要不了两小时,但那次自苏州始发的列车开出就晚了两小时。到南京时天已经黑透。南大一位老师是我的熟朋友,在车站等我。可以想像,在无法同我联系的情况下,他比坐在车中的我更心焦。

    他一见我立即说:“你不要去招待所了。住到我家吧!”理由是:一、他家有空房,二、可以好好谈谈,三、可以节省经费。写到这里,我忽然想到,不知这篇文字会不会被某个在中央“八项规定”之后顶风作案的贪官偶然看到。

    第二天是星期日,朋友带我外出游览。从上文大家肯定可以判断出,这绝不会是“公费旅游”。朋友自掏腰包,买了两张“南京一日游”的票子。到了某个公园(忘记是哪一个了),那里恰好有一块行草的《枫桥夜泊》诗碑。朋友问我:你知道南京有人正试图对这首诗作出新解吗?我说不知道。他说。:“一些人提出:诗题中‘桥’字是个关键字,但四句诗中一点桥的影子也没有,这不奇怪吗?”我回答不出。他继续说,中文系有人考证,苏州的“枫桥”名称在文献中始见于宋代。张继先生夜泊的“桥”实际上可能是“江枫桥”,简称为“枫桥”。现在苏州枫桥之名是随着此诗的盛名而附会上去的。至于“渔火”,既可能是指渔船上的灯火,也可能是邻近另一座桥的名称。我说这也许是另一种可能的解释,但我现在对它既不能证实,也不能证伪,暂时先存疑吧!

  

  (五)


    又过了两三年,我在日本的古都京都小住,住所临近一所没有围墙的大公园“宝池”。称其为“池”,实际上比兴庆“湖”要大十倍。环水面围绕着青山叠翠,联合国通过环保问题《京都议定书》的大会馆就在池东侧的绿荫之中。池中多种水生动植物共竞自由,天空中则百鸟飞翔。其中乌鸦常常是最大的一群,据说在日本(至少在当地)乌鸦被认为是吉祥之鸟,见到有的老太太定时到池畔来喂乌鸦,“鸦情”恰与中国相反。因此天空中经常有黑压压的乌鸦群在池畔盘旋,自天明到归窠啼声不断。我想,这里春夏秋冬从早到晚都有乌啼,唯独月落时不大会有乌啼,然而诗歌却偏偏突出了“月落乌啼”,是何道理?还有,当时一首流行歌曲中有一句歌词:“月落乌啼总是千年的风霜”,显然是从《枫桥夜泊》中衍化出来的。它不仅把月落和乌啼联结在一起,更通过“总是”这个确定判断把二者和风霜固定联系起来,似乎只有繁霜时才有月落乌啼,而我却正在春日和煦的阳光下,面对满山遍野的樱花听着不时的乌啼。

 

   (六)


  2005年,复旦大学100周年校庆。庆祝大会前在无锡蠡湖边上举行国际校友联谊会。一天下午自由活动,恰好几位复旦和交大“双料校友”面向太湖漫谈,我就“搭便车”请教几位对传统诗词较有造诣的校友:“我在10岁时以为自己对‘枫桥夜泊’句句都懂,现在70岁了,反而句句都存在疑难了。”

    一个问题引起了不少议论,比较集中的论点是自然科学中的逻辑思维方式与诗歌创作中艺术化的形象思维方式是有很大区别的。上面提到的问题有些可以探讨或进一步考证,但相当多地方是把写作科学论文的要求硬套到诗歌上去了。写作论文或教材要求事实和数据准确可靠,推理严密,结论可信,文字确切,不容许模棱两可一语多解,但文学写作是用形象语言来抒发诗人的情感,要用赋比兴的方法,读者要结合自身的生活经历作出不同的体会和鉴赏。100个人有100个哈姆雷特,1000个人有1000个阿Q。

    诗词中的写景,是选取若干个“截屏”复合成一个诗人要表达或创造的意境,“情景交融”,烘托出诗人要抒发的情感。张继在《枫桥夜泊》中主要表现的是自己多年不得志,一辈子至多当上个芝麻官,最后默默无闻成为个“生卒年不详”的失意人物,心情郁闷但又无可奈何,被人冷落在野外孤舟之中。面前的情景用“月落乌啼霜满天”来描绘,“月落”与“夜半”相对应,“乌啼”则暗示深夜万籁俱寂,偶尔的乌啼就非常突出。二者结合在一起再加“霜满天”,三个“截屏”共同组成一个孤冷凄清的意境。但诗词中的描绘景物,类似国画中的写意,在“似与不似之间”,不完全写实,不是工笔画,更不同于照片。“月落乌啼霜满天”是否真正是作者亲闻亲见,是否完全真实,没有资料可供考证,但却很“真实”地烘托了作者的愁闷心情。我们这些后学小生也很自然地在心灵中浮现出类似“寥廓江天万里霜”这样的画面。“霜满天”是仰望极目所见,视野开阔深广;“霜满地”则是俯首观望,照相机镜头上没有广角镜,格局就大大缩小了。“天”与“地”可分别用于不同场景,而胡先骕的词“繁霜飞舞”又是另一回事。胡适批评说;“谁曾见繁霜之‘飞舞’耶?”如果把起句改为“日出鹊啼霜满地”,也许更接近于真实,或者说更接近于“照片”,但那意境却迥然有别。即使不顾韵律,后三句的内容也无法再续上去。这首诗就整个瓦解了。

    诗词描绘客观事物,与新闻报道也不同,可以夸大缩小。李白的“白发三千丈”及“飞流直下三千尺”,写的都是诗人的主观感觉或者说是思想感情的表现。谁也知道这不是测量报告,更不会有人追问为什么瀑布的高度只有诗人头发长度的十分之一?

    总之,诗言志,写诗人自身的情感和爱憎好恶,不要把诗和其他文体混同。各种文体各有各的特征和用途,不能相互替代。明白了这一点,其他细节问题就不难解决。如愁眠诗人听到的钟声是不是夜半敲响的?当时僧寺是否已经名为寒山寺等等,都不是诗人和读者要重点注意的问题。一首七绝,连题目在内才32个字,要它承担起报告文学或历史考据资料的职责,是不能胜任的。

   

(七)


    以上的议论,当时听着很有道理。但许多话也并非第一次听见,只是自己读诗或者学习写诗时就会忘记或者用不上。我想,只有多读好诗,认真品味,日久之后也许能有所进步吧!

    (作者:吴寿锽(交大出版社编审,西安物理学会原会长,教授  乙未春节起草,权当与诗友面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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